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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儿童对父母有恨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放弃了对父母关爱的期待。

“5+2=0”被教育界认可,其含义是:如果两天的家庭教育缺失,那么五天的学校教育也没有太大意义。孩子最需要的是父母,其作用老师和志愿者无法代替。

至今还未开通高速公路的湖北省恩施州鹤峰县,因全县推行免费午餐,被称为“湖北省免费午餐第一县”,一度成为全国媒体关注的焦点。2011年11月,免费午餐发起人邓飞与鹤峰县达成协议,双方合作推广免费午餐项目。2012年年底,鹤峰43所小学统一开餐。

作为政府部门与社会力量成功合作的范本,鹤峰仅用三年时间就解决了全县近万名留守儿童基本的温饱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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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故事还没有结束。

关爱留守儿童问题的实践者们发现,跟温饱问题同样需要各方重视并努力解决的,还有留守儿童在普遍缺少父母关爱的背景之下,日渐凸显出来的心理行为失范问题。

嗅觉灵敏的当地教育系统人士尝试把留守儿童的妈妈们从外地接回家。然而,这个武陵山腹地的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留不住她们。


1、“我恨爸爸妈妈”

2015年秋天,鹤峰县教育局组织人员在乡镇学校举办女童关爱公开课。根据安排,参加上课的学生都是留守儿童。

公开课上,当地教育局负责学生资助工作的刘明提出一个问题“你们想爸爸妈妈吗”让学生们轮流回答。但问题刚一说出口,她就发现有的学生情绪激动。

一名六年级女生几乎是在刚听到那句问话就开始抽泣。轮到另一名学生时,她的回答让刘明更是诧异,“我恨爸爸妈妈”。当过十几年老师的刘明一度发现公开课无法收场,“我对(这些留守儿童)的处境感到痛心,也觉得可怕。”

在旁听了刘明公开课的另一所乡镇学校五年级班主任曾柳海看来,留守儿童表达对父母的恨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刚满10岁就放弃了对父母关爱的期待。

2016年春节刚过完,曾柳海班上一男生刘路没来上学。曾柳海曾打电话给学生的爷爷,第二天,刘路被爷爷强行送到学校。曾柳海把他叫到办公室,可他一直沉默。

第三天上午,刘路不见了。爷爷急了,拉着奶奶房前屋后四处寻找。终于,在家里后山一条很深的山涧里找到了正对着溪水发呆的孙子。

曾柳海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刘路再沉默下去。流了半个多小时眼泪后,刘路自己打破了沉默。那一刻,曾柳海才知道他的身世:年幼时,刘路父母离异,他被判给爸爸抚养,但爸爸离婚后就外出务工,只在每年春节回一次家。刘路上小学后,爸爸再婚,但不久后又离异。现在,他的爸爸在打工的城市又有了新的家庭。“我想生我的那个亲妈妈,我想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刘路还说,自他长大记事以来,他从未见过生母。

“我就是想不通。”面对刘路的话,曾柳海有点发愣,她没想到才读五年级的孩子会用如此成人化的语言回应她。无奈之下,她只能叮嘱奶奶要多观察孩子在家的行为,一有异常马上通知她。

意外的是,此后他再也没有逃学。

2016年3月初的一天,曾柳海更新全校留守儿童档案时给刘路的奶奶打电话获知,他“已经不想爸爸了,只希望长大以后能见妈妈一面”。


2、“心理问题就交给老师了”

曾柳海为这个男孩操碎了心,她一度认为全校没有哪个老师因为留守儿童问题比她投入更多的精力。直到她从六年级班主任王红口中听到12岁女孩朱亚琴的家事。

朱亚琴父亲早亡,她还没学会走路母亲就去了浙江打工,她和奶奶在武陵山深处的老家相依为命。王红没有在朱亚琴身上看到留守儿童惯有的思亲迹象,她曾认为这个成绩优秀的留守女孩已经过了因为缺少母爱而出问题的阶段。

但从这个学期开始,似乎一切都变了。就在这个月的一个上午课间,一学生跑到办公室找王红说:朱亚琴要在教学楼的三楼跳楼,被同学拦下了。

面对王红的询问,朱亚琴没打算隐瞒。她用一种在王红看来有些决断的语气说出了原因。她母亲在浙江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感情后不久再次结婚,继父并不想接朱亚琴过去,这让她感到绝望,“妈妈没有爱过我,以后也不会爱我了。”说出这句话时,朱亚琴没有流一滴眼泪。

王红和朱亚琴有一个约定,王红不将此事告诉别人,朱亚琴也不能再有轻生念头。在王红看来,朱亚琴可能是想通过轻生的方式引起妈妈的注意。因已有协议,王红没打她妈妈的电话。

不过,朱亚琴违约了。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朱亚琴又要在学校跳楼。这次王红急了,她第一时间在办公室拨通了朱亚琴妈妈的电话。妈妈听完沉默不语,王红让朱亚琴接电话,女儿同样以沉默回应。

王红说得很不客气,“你也是当妈的,自己女儿的心理状况你自己要关心。”“王老师,我帮不了她,麻烦你多开导她。”王红还没想好如何再劝妈妈,那头的电话就被挂断了。

同样无奈的还有60公里外另一所乡镇学校的六年级班主任刘雅静。

按鹤峰县教育局的要求,学校要组织留守儿童定期和家长通电话。2015年年底,刘雅静让一个留守女学生告诉妈妈春节要回家看看她。她不得不对这个女孩格外关注,因为整整一个学期她都拒绝和同学、老师交流,连校长找她谈话两个小时她都没对校长说过一句话。

电话开了免提,妈妈说没办法回家,女学生开始抽泣。刘雅静忍不住怒火,“一年了你都不回来看看你女儿?你就不担心孩子可能有心理问题?”“心理问题就交给你们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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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峰县留驾小学的孩子在吃午餐


3、“学校给不了亲情关爱”

这并非孤例。自有留守儿童问题以来,父母关爱缺失似乎一直顽固地延续至今。已经在教育系统供职超过20年的燕子乡民族中心学校校长覃正雄对此深有体会。

2009年,覃正雄在鹤峰县教育局挂职,他和同事一起跑遍了全县的9个乡镇拍摄留守儿童生活素材,以作为教育局启动留守儿童关爱项目推广工作的宣传片。

一个镜头让他至今无法忘怀。一个男孩已经14岁,但身高才勉强超过一米,瘦得皮包骨头。“我知道鹤峰是国家级贫困县,但学龄儿童因贫困吃不饱饭,在当时不算罕见。”

另一个镜头也让他印象深刻。在鹤峰县最偏远的一个乡,同事让留守儿童说出最大的心愿,一群孩子对着镜头哭喊想爸爸妈妈,“我要你们回家。”听到那些话,覃正雄一时感觉自己也无法控制情绪了。

录制工作刚开始,覃正雄以为这是个别情况。但跑了一个又一个乡镇,留守儿童最大的心愿竟然出奇地一致。他无法承这种感情上的再次冲击,录制心愿现场他索性提前躲到一边。

早在2011年11月,时任鹤峰县长的杨安文与“免费午餐”发起人邓飞达成协议在全县推行免费午餐。“免费午餐”是由邓飞等五百多名记者和国内数十家媒体联合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发起的公益项目,倡议每天捐赠3元为贫困地区学童提供免费午餐。在鹤峰,政府出一元,免费午餐项目出两元。2011年12月,全县43所乡村小学统一为所有学生提供免费午餐。

鹤峰县教育局副局长朱美平介绍,鹤峰全县人口22万,在校学生2万人,其中大约1万人是留守儿童,占全县人口的4.5%。留守儿童的温饱问题基本解决后,2013年6月,鹤峰县又启动留守儿童关爱工程,工作重点即为关注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

力推这一新的重点工作,源于各个学校反馈的信息认为留守儿童仍然普遍有一些心理问题。朱美平认为,政府主导的关爱工作和社会力量自发举办的心理建设项目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学校给不了亲情关爱,留守儿童要的是父母,其他人谁都替代不了。”

正因如此,覃正雄时常感到迷茫。即便是住校的留守儿童周末也要回家,但是留守儿童基本由爷爷奶奶抚养,而老人几乎没有能力对孩子进行家庭教育。“父母都不在家怎么开展家庭教育?教育界有个说法,5+2=0,两天的家庭教育缺失,五天的学校教育事倍功半。孩子最需要的是父母,老师和志愿者都代替不了。”


4、接妈妈回家

于是,当地教育系统决定必须做点什么。几乎没有遇到意见上的分歧,2016年年初,教育局在鹤峰县的中小学组织了“接妈妈回家”留守儿童家长会,主题只有一个:爸爸或妈妈,留一个在家。

朱美平希望通过这场家长会唤醒父母“沉睡的爱”,进而能让夫妻俩同时在外务工的家庭数量会越来越少,“只要留一个在家,留守儿童的基本心理健康就能得到保证了。”

这个武陵山腹地的小山城也意识到了劳动力的价值。2014年年初,在鹤峰县返乡农民工座谈会上,县委书记王小平向农民工推销鹤峰,希望农民工返回家乡创业。他对媒体表示,“鹤峰除了远一点,什么都好。‘给一点阳光就灿烂’。”

鹤峰县副县长钱文彬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表示,他帮扶的留守儿童中有农民工家长返乡就业,但他也表示鹤峰需要挖掘自身发展潜力才能吸引更多的农民工返乡。

2016春节前,曾柳海把班上14个留守儿童的家长都叫到学校。她直奔主题,希望家长能留在鹤峰照顾孩子的学习和生活。三个家长当场表示同意,这一度让曾柳海振奋不已。

但不到一个月后新学期开学,曾柳海发现她高兴得有点早。开学后,她统计班级留守儿童信息,这三个家长还都在家。等3月上旬再次统计时,他们又外出打工了,“我们班又多了三个留守儿童。”曾柳海说。

王红遭遇了类似的无奈。“接妈妈回家”现场,她班里17个留守儿童的家长有6个表示同意,可春节刚一过完他们全都离开了鹤峰。临走时,一个原本答应留在家里照顾孩子的家长还打来电话,“王老师,我要出去挣钱,没办法。”

这种“没办法”,让王红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班上一名11岁的女学生。自幼父母离异,妈妈在外打工,这名女学生跟着外婆生活。7岁那年,女生问外婆“爸爸在哪里”,听到外婆说爸爸死了时,只听见闷闷直响,她把头狠狠地撞向了墙面。再长大一些,她又找外婆刨根问底打听爸爸到底去了哪里,得知爸爸不要她了之后,她站在外婆面前,用钢筋猛戳自己的头部。

后来,王红给女孩的妈妈打电话,希望她能回来自己带孩子,哪知被对方一口回绝,“我要打工挣钱。”


5、攻心难题

鹤峰县副县长钱文彬认为唤醒家长的亲子教育意识还需要时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春节期间问过一个孩子,“过春节你父母回家了没有?”“我爸爸妈妈在外面挣钱,回家干什么?”孩子的这种回答让钱文彬有些意外。“连一个刚上四年级的孩子都说赚钱更重要,说明家长已经把这个观念印到孩子的脑子里了。”钱文彬说,一些留守儿童家长告诉他,只要孩子在学校不出安全问题,让他们自己慢慢长大就好了。

2016年两会,全国人大代表、贵州省民政厅厅长罗宁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父母的陪伴才是解决留守儿童问题的根本出路,父母在,“天”就在,解决留守儿童问题的关键在家长。现在地方政府开始关注留守儿童的关爱帮扶,一些父母看到政府正在帮扶留守儿童,就产生了严重的依赖思想,把家庭教育及监护责任推给了政府。

在这一点上,已经基本解决留守儿童温饱问题的鹤峰,同样面临留守儿童家长亲情教育意识普遍缺失的现实

不过,钱文彬对前景并不特别担心。按照鹤峰县留守儿童关爱工程实施方案,所有干部在偏远乡镇都有一对一的留守儿童帮扶对象。就他接触到的留守儿童家长中,已经有人返乡陪伴孩子读书。“不要怕失败,目的是善的东西。”

“说到底,只有改变鹤峰的经济贫困现状,才能吸引外出务工的家长回家创业。如此下来,至少在概念上就不会有留守儿童了。”钱文彬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明、曾柳海、刘路、王红、朱亚琴、刘雅静均为化名)



本文发布于2016年3月24日的《南方周末》,作者系南方周末记者翟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