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助过去的自己,

照顾现在的自己,

生发未来的自己。

2016.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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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十年,行走中国


年底,我写了一篇文章,叫《一个父亲的网络救女史》。当时很多人在骂那个叫罗尔的父亲,至今还是,即使他的孩子在12月24日清晨已经离世。

我试图梳理和还原这个故事,展示曲折高低中人性如何流变,以及我们在这个故事中的学习和进化。

离开媒体六年,又折回去写调查。我解释说我很好奇,我想看见全程。但我真的只是好奇吗?不全是,这个故事让我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1980年代,我在洞庭湖边一个乡村和爷爷奶奶生活,在葱绿田野袅袅炊烟里自由生发,后来被接到小镇。像那代人一样,精力充沛且欲望勃勃的父亲带着一家四口努力改变命运,走出村庄吃上国家粮。

一个乡村孩子融入城市,哪怕只是小镇都是艰难的,四年级,我一脚踢翻了一个同学,手足无措看他满地打滚。混乱中,激动的父亲又差点打了怒斥要开除我的校长。结果,我转学到了外公村庄的学校,带着妹妹要走很远的路。

镇上学校是回不去了,我在一个较远的郊区中学,念了寄宿。那是生命中第一段黑暗岁月,挨过饿,在寒风嗖嗖的破窗宿舍里瑟瑟发抖,没有热水,我先后和疥疮、冻疮、脚气、沙眼等交上了朋友。一个冬夜,我跑回了家,蹲在小煤炉旁边捧着饭碗狼吞虎咽,母亲抱着我泪流满面。次日清晨,大雪纷飞,我深一脚浅一脚去上学。

后来,我信,一个人的事业,往往和他的童年经历相关。所以,我们做了一系列儿童公益项目。但我想说的是,我不是什么人民英雄,更不是道德模范,我只是从山里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其实是在帮助过去的自己。

高中,我们一家搬到了沅江县城,却遭遇了父亲工厂的破产。像孩子患血癌的罗尔一样,父亲焦虑,他需要千方百计去找到钱,他要给我和妹妹找到学费。

一个夜里,他一脸油汗回来了,从大衣里摸出从广西带回来的几条假烟。后来,他去了岳阳和他的弟弟在南湖里偷鱼。

1996年那个炎热夏天,父亲领着我去了湖南大学,手里攥着一张洪水灾民证。那年学费免交,但我的身上不足三百元,父亲走了,说回家去找钱。

要活下去,我也开始在校园里千方百计,挤着彭丽珊公交车到湘江对面的下河街挑选新年贺卡明信片,贩到学校来。一次推销随身听,被保安大叔追,我本能跑,他本能追,不知道跑了多远,我终于被捉。

或许看见我只是一个赚生活费的学生,或许想到了他也来自相同阶层,他气喘吁吁很是恼怒,但没动手。

很多夜里,我会想起等待辅导员领回的那个少年眼噙泪水,委屈、倔强,体力耗尽后的虚脱,像在当年那个寒风呼号的宿舍里一样索索发抖。

清苦,但又不至于苦得令人绝望,它逼迫我去更好学习、探索和成长,更富效率解决自己的问题,譬如收费为同宿舍男生代写较高质量的情书,收费为学校周边拆迁户拟写有理有据的控诉材料以及一边学习法律书籍一边给他们寻求法律救济。大三,我就去了报社实习,如饥似渴拔节成长,变成了一个背一个双肩包跑遍全省的记者。

罗尔像一面镜子,不同的人从镜子里看到的其实是不同的自己。被贷款短信抽奖信息老将军假银元越南新娘美颜后女网友等欺骗伤害过的人,会大喊骗子可恨死不足惜。步入中年危机的人想起自己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生活艰难精神崩溃而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买不起房子的人可能会愤恨这个求助的家伙竟然还有三套房子为什么不卖房子再来求助社会,有孩子患过病的人一般都会理解他们当时也是恨不得占有全世界的钱和病魔去打仗鬼知道要花多少钱反正是多多益善。

那个脸色黝黑、神情紧张的罗尔让我想起了当年的父亲,我能理解一个父亲在自己孩子身陷困境时的钻山打洞。当然,他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承担对应的责任。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一直相信,一个人的同理心比他的聪明或者犀利更宝贵,我也很幸运不论我长成怎样的模样或走到了哪里,它都在我的身上,温暖如初,我们相视而笑。


2011年,在贵州山里,我目睹了很多孩子在校园里忍饥挨饿,我起心动念,要去改变。

没有钱,没有公权力,甚至还没有做公益的能力,我只是一个两手空空的普通记者,仿佛当年岳麓山下那个懵懂少年。

只是,我这次没有了恐惧。

除了倔强、坚决,我的心里还有新的力量——爱、柔软和温暖。

我们在微博上展示儿童的困境和我们改变的决心,意外触发了爱心决堤,我们看见了无数细流,积少成多,最后汇成一条大河,波澜壮阔,滚滚向前。

我们助人,全世界助我们。

调查记者十年,持续训练我洞察、突破和刨根究底,也意外帮助我窥见和收集令很多人失败的幽暗秘密。

如果我们要做事,那我们必须要抛弃那些注定令人失败的东西——封闭、贪腐、独裁,我们学习尝试透明、公开和接受监督,搭建一个开放、公平的框架。 

任何一项事业,归根到底还是人。每一个人都是弥足宝贵的,连接人、激活人、武装人、发展人。人立则事立,人进则事进。

一步步推动人人平等、批评自由、民主自治和法治运营。接下来,我们就可以众筹众包,共建共享。

来自全国各地的伙伴,通过微博微信聚集,连续发起7个儿童项目,形成了一个乡村儿童联合公益集群,筹集近四亿元,更全面服务乡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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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伙伴们

在行动中,我们察觉了更深刻的挑战,如果孩子的父母不在身边,没有爱和陪伴,我们注定无法解决乡村孩子根本的问题。所以,我们开始建立电商平台,组织志愿者开e农分销小店,帮助乡村尽量多展示和销售优质农产品。帮农产出村,让爸爸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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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南深山中的思考

当我们在乡村展开双翼,新的困难又出现了——我们没有足够人手。就地取材,组织和培训县域的年轻人,给他们注入产权意识,提升行动能力,赋权赋能。我们提供公益和商业的机会,让他们动起来,为自己而战,在运动中去成长,变成县域发展的一个又一个发动机。

儿童福利、乡村经济和人力培训三个板块不停产生新的志愿者、捐款人,一些受助的孩子陆续走向社会,开始找到我们。我们又做了第四个板块——虚拟社群,如同一个水库把人蓄积起来,让相关的所有人有机会彼此连接,产生各种联系。

我其实心有期望,那些受助的孩子以后变成新的公益行动者,回头照顾这些帮助过他们的人,爱自生爱,生生不息。

2015年初,我们搬来了杭州,因为我们看到了沪昆高铁、沪蓉高铁,有力打通这个国家的东西两极。

如果把南北走向的京九高铁视为中国的任脉,那这两条东西走向的高铁就是中国的督脉,每一个城市都是它的穴位,大城大穴、小城小穴。穴位激活后,经络可疏通,气血必旺盛,或百病自除,自己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借助我们的伙伴网络,我们把公益任务做好标准流程和精细模块,有秩序分发给这些高铁上的大小城市,持续激活这些穴位。接下来,我们将更多工作和权力,一一交还给社会,我们专注做一个支持系统,辅导当地社会组织有效解决当地的社会问题。

我们连接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技能出技能,更联合政府、商业和社会三方,分工协作,各尽其能,各得其所。


那天,上海会场,主持人问我,邓飞,你的未来是什么?你有考虑过吗?

我一时语塞。

更多时候,我们都是在解决一个又一个具体的问题,手忙脚乱,少有停歇,更没有时间安静下来内观自己,思考未来的事情。

2009年,玉树地震废墟,我推开一个路边加油站虚掩的铁门,去找卫生间,却看见到十几条藏獒趴在那里百无聊赖,它们也看着我,其中两条藏獒向我一耸一耸走过来,我本能想跳起来,掉头跑。但是,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不要跑”,三个字,清晰有力,然后一双手伸出来捏着我的心脏。

我静了下来,看着藏獒,一步步往后退,我终于退了出来。我一直以为是我侥幸得到了某位神灵的庇护。但最近,一个老师告诉我,帮助你的不是神,那就是你自己,不过它是你未来的自己。

未来的自己,那是一个怎样的自己?

有时候,镜子面前,我会偶然想起这个问题,但我看见的是这五年走过后的两鬓斑白,浅笑。

幸运的是,一个叫刘清源的道医朋友,给我们送来泡脚、推拿和行罐的调养,让我们看见隐约的身体隐患。两个堂弟变成了调养师,回到我们小区开了小店,发展他们事业,也可以帮助我们保养身体。父亲成了第一个受益者,他今年65岁,是家族最年长者,对死亡心生恐惧,之前他习惯喝酒来摆脱恐惧,酒精却让他脾气暴烈,和各类人的冲突不断。推拿帮助他恢复身体的轻快和康健,也成功戒酒,他变成了一个和颜悦色令人尊敬的老人。

小区里,一个叫洪飞的朋友帮助我们建了一个小食堂,母亲为大家烧地道的湖南菜,她视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伙伴为自己孩子,分享家的感受。

我越来越喜欢杭州,除了它的慷慨和技术,它更有一种令我着迷的沉静之美。我们在西溪湿地的西边一个小区安家,我给家里小院取了一个名字,叫捉闲洞。开了两小块地,父母种了一些蔬菜或用竹竿搭起瓜棚,孩子们欢天喜地在菜圃里捉虫除草,观看菜蔬一天天变化。

三三还在努力适应新的环境,北京生活或许是她最美好的记忆,她在努力拔出,如同当年离开乡村的我。小一和小四上了幼儿园,家里还有一个小哥哥,他的母亲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在中国乡村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三个小朋友形影不离愉快成长,一和四偶尔会想起她们的爸爸,会偷偷拿着她妈妈的手机给爸爸留一句语音或者一个表情,她们以为爸爸可以看得见,某日还会乐呵呵回来,把她们一一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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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家庭最大的财宝

一个月里,两位家人的逝去令我收回目光,我需要爱我自己的家人。我开始减少在外奔波,我享受和孩子们清晨绿荫下跑步,看她们一天天长出新的模样。我开始喜欢棉麻材质的拙朴衣裳,或白色大褂或一件灰色长袍,我可以饶有兴趣看小楼下荷塘里花开叶败,我学会了用小小的火和铁壶煮一壶湖南黑茶,细嗅类似桂圆肉的味道。

数百米外,是我们的办公小楼,灰色外墙上挂着“干净”、“善意”和“有力量”,白板黑字,这是我请江西景德镇一位叫汪开潮的老师写下的,我希望我和自己的伙伴努力可以活成这般模样。

冬天的空气总是清冷,万物肃杀,很多事令人讶然或沮丧,但我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请爱自己,照顾好亲人和自己的伙伴。

不迎接,不拒绝,不迷乱,不焦虑,我们就这样慢慢流淌,静水深流,自在喜悦。

只是,我知道我源自哪里,我也知道我终究流向何方。

邓飞 | 遇见一个有温度的飞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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